340 血色雒水42 (第2/2页)
孟九停了下来。
马儿低着头,开始吃草。
这里不是雒水,没有秦赵军队,没有尸体和战火,空气里也没有尸体腐烂的味道,没有浓郁的血腥味。
长平尸横遍野,流血成河川,方圆百里,遍地都是尸坑。
无头的尸体一具具被扔下去,被掩埋,被黄土吞噬。
但这里的山坡上,却开着小小的花。
孟九认不出花的名字,但她记得这里曾经也是焦土,前面那个小土坡面前,立着一块木牌,那是她曾经绝望的地方,如今却满是青草野花,生机盎然,彷佛这里的杀戮从未发生过。
头顶有鸟儿叽喳着飞过,不是食腐肉的乌鸦,是羽毛漂亮,眼神清澈的小鸟,它们落入了林中,却依然能听见它们的叫声。
距离那一战,才过去不到一年。
或许数十年,几百年,上千年之后,丹水河谷也会变得和这里一样。
有人在那里居住,有人在那里农耕,有生命在那里繁衍,生命在这里轮回,没人知道脚下的黄土里,掩埋了多少具无头尸骨。
777问:“你来看他?”
孟七摇头,她翻身下马,一步步走到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土包前。
“我来和大兄辞别。”
黄沙满天,他被征兵上了战场,从此两人再没有见过面。
火烧山谷,她亲眼看见残酷的死亡,而他被掩埋进脚下的黄土里,与其他战死的人长眠在一起。
她一步步走过山川,跨过雒水,翻过长城。
如今,战争终于要结束,她也要去别的地方了。
我来辞别。
兄长,
你放心,我过的很好。
战争要结束了,无论是秦人,韩人,还是赵人,很快就不会再分彼此,天下一统,不会有人突然被征召上战场,从此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,妻儿,好友。
不会有四处流浪的难民变成劫匪,向我们举起屠刀。
不会有人为了活下去,同类相食。
或许未来的某一天,这样残酷的一切还会上演,但这个世界一定不缺一种人——一种竭尽一切,拼尽全力,也要终结战争,保护和平的人。
我已经长大了。
你不用担心我会害怕,孤单,或者痛苦。
不用担心我夜里会因为雷声吓得睡不着觉,不用担心我自己照顾不好自己,天冷了不懂得加衣。
孟七跪下,抚摸木牌,777站在她的身后,默不作声,但她不用回头,也会知道,他站在她的背后。
若没有那样的人,我便去做那样的人。
若没有人终结战争,那我去。
哪怕我只是战火里的一只飞蛾,哪怕我瞬息间就会灰飞烟灭。
我也会勇敢的,义无反顾的,不回头的往前去。
兄长,我来向你辞别。
此生一别,再不相见。
纵山高路远,不必忧心。
白起坐在帐中,苏摇铃进来的时候,王龁也在。
他在汇报斩首的战绩。
头顶的玄门,除了苏摇铃等人,没人能看见。
对他们而言,只是雒水之上,有着数日的阴天乌云罢了。
白起的桌案上,放着渭阳来的信。
苏摇铃没问,他也没说。
这四十多万赵军不杀,秦国可以依此为筹码,向赵国索要城池,粮草,土地,金银……
这场战争拖到现在,秦国何尝不是国库空虚,百姓饥饿,所有的粮食都用来全力支援前线,青壮年投入战场,回不了家……
但不杀这四十万人,就灭不了g。
更重要的是——秦军这么多年的投入和谋划,都将毁于一旦,赵军休养生息,恢复过来,就会重蹈当日赵国骗城的覆辙,秦国又要重新征兵,重新攻赵……死了那么多人,都将是白白死去,而且以他对赵国的了解,多半又是画大饼,骗秦军退兵而已,数十年前就骗过一次,如今在骗,也不是不可能,而且还没有什么心理压力。
所以,白起从头到尾都不相信赵国的割地求和的要求。
他不相信,但秦王和渭阳不会不信。
为秦国统一天下,扫除一切障碍,趁机消灭赵国最大的反抗力量,是他的首要目标。
他这一颗棋子,是秦王手里最锋利的剑,原本就是为了棋手的胜负而生的。
既是为了天下,也是为了秦国。
他甘愿做白棋手里的一颗棋子。
见苏摇铃进来,白起便知道她是来告别的。
苏摇铃无法告诉他,他的未来。
——秦国攻赵,白起称病不出,他人从中作梗,秦王最后赐下君剑,让他自刎。
告诉了他又如何,他没有死在长平,也会死在杜邮,没有死在杜邮,也会死在别的地方。
即便是告诉了白起,当他知道不该出战的时候,无论秦王下多少令,他也绝不会同意出战,因为那只是领着全军将士去送死罢了。
因此,苏摇铃也只是暗示他了几句。
听完了她的话,他叹了口气。
“我出生在这里,也将死在这里。”
座上这位传奇的老人淡淡一笑,“任何人都是如此,天下人的命,原本就都由不得自己,但那又如何?就因此消沉,痛苦吗?”
他下令杀了这四十多万人,人命算在他的身上,秦王随时可以脱身,秦国也可以。
但不杀赵军,秦军就永远打不过雒水去,永远被拦在西陲之地。
骂名足够多了,功绩也足够多了。
接下来就是攻赵,直取邯郸,赵国一破,韩国无力阻挡秦军,齐楚燕魏亦不在话下。
白起向她敬酒,“此次一别,”
苏摇铃回酒,“再不相见。”
白起哈哈大笑,“好,好一个再不相见!”
王龁本想留下丁进,但这十多岁的年轻人,施施然告了别,“天下之大,我还未曾都去见过,我也明白自己的实力,行军打仗是在不是我的长处,就让我去诸国看看吧。”
孟山本想跟着丁进走,但丁进拒绝了:“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,先生我替你算过,跟着王龁,你的命,未来与我再无交集。”
孟山不懂,却在丁进离开后,沉默了数月,直到雒水的水再次变得清澈,直到长平的土地上,满是山丘。
二百四十名未满十岁的年幼“赵军”,幸免于难,白起给了他们干粮和水,指了路,放他们回了邯郸。
一时之间,邯郸城家家缟素,哭声喊声数月不止。
g留下的程序,真能就根除干净吗?
数百年后,未必不会有残存的程序再次死灰复燃。
苏摇铃要做的,要说的,已经交代给丁进和王龁。
丁进果然是白棋为她准备的最后一个棋子。
当苏摇铃和江陵穿过玄门,但雒水的乌云散去后,
一道撤兵令,从渭阳飞入白起的帅帐之中。
——停止攻赵,撤兵,立刻赶回渭阳,从君令抵达之日起,白起卸任秦军主帅。
黑棋真的输了吗?
两百多年后,也是另一个鼎盛王朝走向灭亡的时期。
藏在历史中的阴影开始起舞喃语,每个棋子,终将走上那个以无数生灵为代价的棋盘。
“他是周王之后,可如今死在此处,只会让军心溃散,且苏仲说过,此人绝不能死在赵国被灭之前。”
“他是谁?”
“王翦。”
“您姓王,他也姓王。”
“是,但天下姓王的人太多了。”
“那我们要做什么?”
“从此以后,你不叫孟山,你叫王翦。”
“……”
“此处是阏与。”
“先生与我讲过,赵奢千里奔袭救下阏与,从此一战成名,被封马服君。”
“我时日无多,此后的路,要你自己走,记住,阏与之城,一定要攻下。”
“是。”
“记住苏仲的话。
永远不要吃人。”
“……”
长平之战十六年后,王龁去世,因为十六年前的一道撤军令,秦军错失了攻入邯郸的最好机会,至死,他也未能见到一统天下的那日。
八年后,王翦领兵,连带阏与,一举拿下九座城邑。
已经恢复生息的赵国拼命抵抗,这一场战争,并不轻松。
廉颇不被重用,原本在抗击匈奴的李牧被召回,成了秦军西进最大的阻碍,但计谋不在老,在于是否好用,身经百战的王翦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,他再用反间计,换掉李牧,之后带领秦军一路势如破竹,直入邯郸!
打了多少场仗,杀了多少人,多少次死里逃生,他已经记不住了。
甚至连原本的姓名,似乎也快要忘记。
后来,站在邯郸这座城池的城门前,他仰头看着城门。
他的儿子同样一身戎装,见到父亲眼中怀念的目光,忍不住问。
“您曾来过这里?”
良久,他方答,“未曾来过,但有故人来过。”
有一头发花白,留着两撇白胡子的人从某处一晃而过,王翦抬眼看去,那人却消失在城巷之中。
秦国黑色军旗猎猎翻动,有人在远处哭泣,也有马儿嘶鸣。
但邯郸的城头桃花开的正好。
山河依然在,
故人不见春。
王翦低头拉住马绳,将那幼年时那血色雒水的景象从脑海中挥去,昂首驾马,领着秦军,缓缓走入这赵都城。
从此邯郸为秦地,赵国为秦郡。
两年后,荆轲刺秦王,王翦破燕国。
次年,王翦之子灭楚国。
……
长平之战十九年后,秦灭诸国,秦王政为始皇帝,
书同文,车同轨……
东周乱世数百年后,终万物归一。:,,